01
才过完大年,大人们就兴冲冲走向田野,使出积蓄了一冬的力气,借用银亮而锐利的铁搭、铲子和力大无比的耕牛、犁把,噼噼啪啪,呼呼啦啦,把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弄得热气腾腾。
转眼间,一片泥土酥松、稻茬密匝的空白田被彻底翻了个朝天。
阳光下,块状如箕畚或条状似青龙的新泥们如同抹了油似的,光溜溜,带着斑斑点点的有机肥锈斑、蛛网一般密集的植物根系和一颗颗豌豆大小的紫红色野荸荠,鳞次栉比,首尾相接,安静而有序地侧卧着,等待着。
几天后,新泥们由乌青变为姜黄,由绵软变为坚硬,一缕缕特异的泥土芬芳从大大小小、交错缠绕的裂缝里轻轻柔柔地飘出来,偕同清新淡雅的花草淡香,渲染出“人勤春来早”的朴素诗意。
那一夜,扯满白帆的风车巧妙地借用轴承和钵齿的传动力,将一戽又一戽河水牵引上岸。
汩汩的水声在无边的月光里缓缓流淌。
渐渐地,新泥们如同毫无节制的酒鬼,一个个醉倒了,说着支支吾吾的梦呓。
大人们不停地翻版着弄泥巴的花样――有的从草泥潭里挑出一担担沤得稀巴烂、臭烘烘的肥料泥巴,倒在水田里,然后,弯下腰,伸出双手,把一个个肥料泥巴团均匀地分派给水田;有的排成稀疏的长队,将这边的泥巴抛递到那边,填沟,整垅,好一场别开生面的“泥巴接龙”;有的换上疏齿铁搭,细致又耐心地将半酥不烂的新泥剁成碎块,捣成糊状;有的挥动铲子,挖开一条条笔直的浅沟,筑成一个个平坦如砥的垅头。
最后,经验老到的农夫手操沉甸甸的篓子,带着宗禅般的虔诚,隆重登场,将一粒粒金黄饱满的稻种谷子撒向水田。乍一看,犹如技艺高超的点心师往硕大无比的糕饼上点缀密密麻麻的淡黄色芝麻。
几只贪嘴的麻雀见了,贼头贼脑,东张西望,再也离不开水田。而这时,大模大样站在水田里的稻草人呢,简直是形同空设。
02
尽管,冬季里的江南水乡有着黏湿而凌厉的寒冷,田野里的麦苗菜秧也在风帐雪被里静静地过冬,然而,大人们闲不住,想着法子,干他们的另一番别开生面的泥巴活――罱河泥。
二男一女,三人一组,从舱坊棚里摇出一条中大吨位的木船。水路弯弯,悠悠晃动的船舷将碗壁厚的冰层辗得稀里哗啦。
搁橹停船后,两位男人各操一副罱泥箩(一只怀抱大、虎口状的竹编泥箩,装上一根碗口粗的桅竿和一根细巧弯曲的划竿),分别站在船舱前舷和后舷。运气,侧身,弯腰,下蹲,慢慢地将泥箩插进河底,然后,一边使劲撑起划竿,让泥箩张开“大嘴”,一边慢慢推移泥箩,让河底的淤泥进入其中。最后,稳稳地收拢并提起满满的泥箩。哗啦一下,力过千钧,浆糊状的河泥抖落于船舱。晃悠在半空中的桅竿梢频频旋舞,呜呜作响,势若豹尾。同时抖落于船舱的,或是慢慢蠕动的螺蛳,或是活蹦乱跳的虾米,或是呆头愣脑的菜花鱼。显然,这是罱泥人的意外收获。
女人手持一根竹篙,大胆泼辣地站在船舱一边的跳板上,配合着两位男人的罱泥节奏,下篙,紧挟,松开,把沉重而好动的船身掌控得进退自如,稳若平地。
个把小时后,船舱罱满了,满得近乎沉没。
接着,男人把橹,女人扯绷,以紧橹细摇、软里使劲的功夫,将泥船摇到事先修筑在河岸边的泥塘处,然后是系缆绳,打挟篙,将泥船稳稳当当地镇住。
两位罱泥人各就各位,扯起一只系着绳子、头盔帽大小的木料“越桶”,将船里的河泥一桶一桶地越到临水的小泥塘里,动作协调而优雅,而且见不到半点泥浆擅自溅开。
颤巍巍站在高处“越泥台”上的两位妇女,身穿细针密线、贴肩靠腰的斜襟衫,头裹四角棱然的花头巾,手扯翻飞如翼的“越桶”,将小泥塘里的河泥一桶一桶地越到田横头的大泥塘。
大泥塘实为储泥池,半片篮球场大小,四周筑着尺把高的拦泥堤,以开放大胆的姿态,从容地接纳着一船又一船河泥。
又到春暖花开时,大泥塘里的烂河泥已经被大地滤干了,淡雅的河泥香气从方可插一根手指的裂缝里散发出来,然后,作为春天气息的一部分,轻轻曼曼地飘入人们的嗅觉,融进油菜花的芬芳。
不久,挑河泥的男人们来了。他们卸下厚重的冬装,穿上轻巧凉爽的草鞋,扛着一根微微上翘、两端雕有龙头花纹的桃木“翘龙扁担”,以及一对树枝框架草绳网络的泥篓子,举起满齿铁搭,从河泥塘里劈得半硬半软的河泥块,装进泥篓子,然后,高喊着“嗨吭,来个哉”这一既可唤醒田野又可吓跑“伴脚鬼”的古老号子,将一担担河泥块挑进菜花田沟。
孩子们惶惑不解:平时大人们总是不许他们往油菜花地里跑,更不许他们去那里割韭菜似的嫩猪草,或者捕捉野蜂、彩蝶之类的小动物。说,会碰伤油菜花的。而现在,大人们自己竟然如此大张声势地往油菜花地里来来往往地跑,东晃西荡的河泥担磕断几多嫩绿的油菜花枝叶,震落几多金黄的油菜花花瓣!由此联想,大人们弄泥巴时是经常会“伤害”庄稼的:譬如初冬时节,大人们穿戴着厚厚的棉装,走到半黄不青的麦苗地里,然后,挥着一把把长柄木锤子,噼哒噼哒地直往麦苗上砸。而这样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那就是,细嫩如葱的麦苗被砸得遍体鳞伤,绿“血”斑斑。又譬如夏天,当水田里的禾苗长成半尺高时,大人们会在手臂套一副由竹枝粒与腊线串成的“褊笼”,跨下骑一匹由弦形竹竿与片状竹条制成的“竹马”,臀部围一条由席草编成的“草裙”,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半尺高的禾苗间,一边用双膝慢慢地爬动,一边用十指使劲地抠呀,抓呀。兴致高时,还会亮开嗓子唱山歌:“耘稻要唱耘稻歌,两腿弯弯泥里拖,腕里使劲十指酸,耘得小草无一棵。”只可惜,大人们的此番折腾竟然把一棵棵娇嫩的禾苗抠得东倒西歪,把一根根洁白的根须抓得赤身体。
03
秋天里,当一望无边的庄稼地里长满金灿灿的稻子、凉爽爽的田风里渗满浓浓郁郁的瓜果芬芳时,孩子们恍然大悟――原来,大人们的弄泥巴果真会有如此丰硕的成果!而曾被我们看作损坏庄稼的种种行为,其实是大人们辛勤劳作时的一个个拙朴而生动的动作和一幕幕紧张而雄壮的场景。
那一天,孩子们悄悄地走往一处空闲着的什边地,操起大人们暂且闲置在一边的铁搭,开垦一方属于他们自己的“水田”。
虽说,“水田”才一张八仙桌面大小,泥巴也仅是几箕畚之多,所筑田埂细如黄鳝,手里撒下的只是一把把由泥屑充当的“种子”,而且慌乱间,哪位一不小心,竟然让铁搭齿磕在了脚板上,涨出一个鸽蛋大小的青紫疙瘩,然而,他们仿佛真的干了一番种庄稼的泥巴活,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